发散思维平行逻辑里，没有哪个是错的？(1)(图)

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东亚学系终身教授张平。龙建刚 摄

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，每年200名以色列年轻人来到这里，选择用4年时间学习8000公里外另一个文明古国的语言——汉语，这是该校学习日语和印度语学生总和的2倍。

来到以色列超过20年的特拉维夫大学东亚学系终身教授张平没想到，在以色列，汉语和中国文化正成为热门专业。而在中国，讲解以色列和犹太智慧的书籍也成为中国企业家追捧的读物。

张平的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华文明与犹太文明间的跨传统对话，包括拉比犹太教经典的中文翻译、注解和比较研究。他是第一个将拉比犹太教经典翻译介绍到中文世界的学者。

以色列的创新能力为何能够处于全球顶尖水平？从文化的角度，张平提供了一系列独到的见解：“犹太人的平行逻辑是一种强制性的发散思维”、“犹太教经典著作中大部分都是经济问题”、“犹太民族是一个你不学习就会被踢出去的民族”……通过与张平的对话，南方日报调研组得以深入了解以色列人创新的文化基因。

“平行逻辑里，没有哪个是错的”

平行逻辑，我称之为强制性的发散性思维。平行逻辑原则作为犹太传统的基本原则，就是从小训练你的发散思维，逼着你向发散思维的方向前进

南方日报：为什么以色列这个国家在近二三十年能诞生这么多的创新？作为文化研究的学者，你如何看这个现象？

张平：以色列的创新能力为何强大？这一定要从犹太传统中去寻找，外界不可能单纯依靠模仿以色列的制度建设，或者单纯从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去寻求解释。

犹太传统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叫做平行逻辑。其中一个基本原则就是鼓励每一个人去寻找不同观点，并创造一个环境鼓励大家把不同的观点表达出来。如果从深层次来讲，犹太传统中的平行逻辑概念不是一个思维的概念，它关系到对这个世界的本质认识。

举个最简单的例子，你眼前这张桌子，你问它有多大。如果你是一个经典逻辑的信仰者，你可以拿一把尺子来量，然后得出结论。经典逻辑里有一个排中律（传统逻辑基本规律之一，通常被表述为A是B或不是B。传统逻辑首先把排中律当作事物的规律，意为任一事物在同一时间里具有某属性或不具有某属性，而没有其他可能。排中律同时也是思维的规律，即一个命题是真的或不是真的，此外没有其他可能），如果它测出来是6平方米，它就不可能是3平方米、2平方米。而在犹太传统里，你测量出来这个桌子是6平方米，这只是答案中的一种，我有权利说这个桌子是4平方米，可以找其他方法来论证。

这种说法，在经典逻辑的原则里是荒谬的；而在平行逻辑里，你不能说哪些是错的。这是对平行逻辑的简单理解，实际上更为复杂。

现在创新思维里有这样一个理论，即具象思维和发散思维。发散性思维比具象性思维要难很多。找到一些新联系，相比于你有一堆东西去找到规律更难，找到联系比去归纳结论更难。

因此，大部分人的思维是具象思维，这个相对容易。而发散性思维是很累的，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。有些人有这种特质，而且这个还与社会生存环境有关。因为具备发散思维的人不是很容易与人相处，如果社会不给他提供一个宽松的环境让他生存的话，这种人很容易就在社会中被消灭掉，不可能成功。

而平行逻辑，被我称之为强制性的发散性思维。平行逻辑原则作为犹太传统的基本原则，就是从小训练你的发散思维，逼着你向发散思维的方向前进。而且这个原则是社群尊重的原则，所以有一个很宽松的环境，适宜发散思维的人生存，这个很重要。

所以，一直以来，我认为要解释以色列的创新力为何那么强，不能脱离犹太传统。

“每个人自己承担起思维的责任”

假如世界上出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，知道所有的事情，那么中国人会把他供起来。而在犹太传统中这样的人则会被赶出宗教。对于犹太人而言，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我知道所有的真理，而是我有权利进行我自己的思考。

南方日报：很多以色列人大学毕业后，会想自己创业，想有自己的公司。这种创业精神是否也和犹太传统文化有关？

张平：这个确实是的。包括我刚才讲的平行逻辑，有一个基本原则，就是每个人自己承担起思维的责任。平行逻辑的原则是禁止别人替你思考。

假如世界上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，知道所有的事情，如果你有什么不知道的都可以从他那获得解答，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，我们一定把他供起来。而在犹太传统中，如果出现了这样的人，他们会把他赶出宗教，不要他。对于犹太人而言，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我知道所有的真理，而是我有权利进行我自己的思考。

所以平行逻辑下培养出来的人，他们的首要追求是一份独立的事业。不会心甘情愿去替一个人打工。我在以色列的学生里面确实也有这样的倾向，他们中愿意去创业的人比例还是比较多。

而中国人让孩子去大学念书，是要考虑他们的未来，例如挣钱、发展。犹太人则看中兴趣，有人毕业十几年后又回到大学学喜欢的专业。

这种逻辑带来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：你别想吞并我。欧洲1000多年基督教和犹太教的历史，基本就是这样的历史。犹太传统坚持一个最基本原则，我没有责任向你投降，我有权利坚持我自己的东西。所以犹太人一直以来都拒绝被同化，这和它的传统精神有关系。

至少有一种理论说的是，欧洲的传统思维是比较黑白分明，世界上就分为两类：一种是文明人，他们认识神；另一种是不文明人，他们不认识神。而犹太人的位置，让欧洲人很难受。既不能说他们没认识神，但他们又不同意欧洲人关于神的认识，所以在这种边缘状态，欧洲人拿犹太人没有办法，因为犹太人拒绝放弃自己的想法。用萨特的话来说，犹太人有一种胶质特性，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，是一种胶体。

“按照一本书去生活的民族”

犹太人习惯从他们的经典中寻求现实生活的规则，从这点说发散思维，犹太民族可以称之为“按照一本书去生活的民族”。而犹太经典中很多的内容，或者说主要精力都集中在经济问题上。

南方日报：在中国人的印象中，犹太人是很会经商的。这和犹太教传统有哪些联系和影响？

张平：犹太民族可以称之为“按照一本书去生活的民族”。犹太人习惯从他们的经典著作中去寻求现实生活的规则，而犹太教经典著作和其他宗教很大的一个不同是，它很多的内容，或者说主要精力都集中在经济问题上。

例如《密释纳》我主要翻译的是种子部，中文出来大概500页。整个种子部十二卷书，除了第一卷外，其他全部讲的都是经济问题，即犹太传统税收的问题。比如你种完地后，有了收成，哪些部分交给谁，哪些部分留下来。诸如此类大量的精力都花在经济问题上，这在其他宗教里面是找不到的。而中国儒教多少有点重儒轻商，对钱财会有一些恶感，基督教中世纪甚至禁止基督徒从事金钱方面的工作。而犹太传统从一开始就有很清楚的一点，对钱没有什么恶感，认为钱的问题、经济的问题是一个重要的问题，需要去考虑，所以它花了很多时间来思考。

以色列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·奥曼教授是研究博弈论的，他有一个“三妾争产”理论正是从犹太经典著作《塔木德》中发展而来的。

此外，犹太人很强调数字化，事物都有一个衡量标准，所有标准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表示。

“如果不学习，犹太人会把你踢出去”

从公元一世纪到公元六世纪，犹太人口从600万减到100万，这并不是因为战争和疾病，而是因为对犹太经典的学习，要投入非常高的成本，犹太教曾经因为教育水平达不到要求而淘汰人口，这样留下的都是精英。

南方日报：我们调研发现犹太民族的教育程度很高，而中国文化也是推崇读书的。但是当前犹太人的总体受教育程度更为突出，这在犹太文化传统中有怎样的原因？

张平：在《论语》中孔子讲过“行有余力则以学文”，就是说先做好该做的事情，有了多余的时间再来学习。而犹太传统不一样，如果你不学习，你根本不是犹太人的一分子。所以中国的传统是不断将人吸纳进来的过程，而犹太的传统是不断将不合格的人踢出去。

犹太著作《塔木德》形成的过程是从公元一世纪到公元六世纪。这期间，犹太人口从600万减到100万，但是这个时间段中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疾病和战争。所以这一人口损失不是因为有人被杀，而是因为对犹太经典的学习，每个人都要学，要投入非常高的成本。但是，从事很多行业的人不需要孩子有这种智力水平，于是这些人慢慢地离开犹太人，改信基督教或其他。所以犹太教曾经因为教育水平达不到要求而淘汰人口，这样留下的都是精英。

“求真式思维”与“求道式思维”

犹太文化具备移植到中国文化的基础。当我们面对世界，以希腊哲学为中心的西方思维所关注的基本问题是“世界是什么”，表现为一种“求真式思维”；而犹太思维和传统儒家思维是相似的，首先关注的都是“我们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”，表现为一种“求道式思维”。

南方日报：你觉得犹太文化和中华文化之间可以相互借鉴学习的部分多么？

张平：曾有人算过，每100万以色列人就出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，这种比例是很高的。如果按照这一比例，中国应该有1500人获诺贝尔奖，这相当于有史以来的所有诺贝尔奖。

那么，中国能不能也按如此比例产生如此的人才？我认为，犹太传统思维中有多大的部分能够介绍到中国，什么情况下能变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，这里面有很多东西需要研究、探索。

现在，中国对于以色列文化和犹太文化的认识还缺乏常识。这也是因为主流犹太教经典3部中，《圣经》按照基督教的线路翻译，而后两部《密释纳》、《塔木德》从来没被介绍到中国。因此，中国市面上的犹太智慧著作大部分都是伪书，内容东拼西凑缺乏最基本常识。

但是犹太文化移植到中国文化的基础却是具备的。犹太人和中国人最像的地方，从哲学根源上进行分析，是当我们面对世界的时候，我们问的基本问题是一样的。以希腊哲学为中心的西方思维所关注的基本问题是“世界是什么”，表现为一种“求真式思维”；而在基本问题上，犹太思维和传统儒家思维是相似的，首先关注的都是“我们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”，表现为一种“求道式思维”。

■精彩观点

经典逻辑中认为任何事物在同一时间里具有某属性或不具有某属性，而没有其他可能。而犹太传统中的平行逻辑会认为这种属性只是答案的一种。平行逻辑鼓励每一个人去寻找不同观点，并创造一个环境鼓励大家把不同的观点表达出来。它甚至不只是一个思维的概念，而关系到对这个世界的本质认识。

平行逻辑下培养出来的人，他们的首要追求是一份独立的事业，不会心甘情愿去替一个人打工。

犹太传统坚持一个最基本原则：我没有责任向你投降，我有权利坚持我自己的东西。所以犹太人一直以来都拒绝被同化，这和它的传统精神有关系。

犹太教经典《密释纳》中的种子部，一共十二卷书，除了第一卷外，其他全部讲的都是经济问题，即犹太传统税收的问题。比如你种完地后，有了收成，哪些部分交给谁，哪些部分留下来。诸如此类大量的精力都花在经济上，你在其他宗教里面是找不到的。

犹太传统是，如果你不学习发散思维，你根本不是犹太人的一分子。所以中国的传统是不断将人吸纳进来的过程，而犹太的传统是不断将不合格的人踢出去。

撰文：南方日报特派记者 曲广宁